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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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贝壳(Www.bulamo.com)免费小说在线阅读 这一包涵着必然历史逻辑的传承系脉,在今天常常被现实喧闹湮没得黯淡不清。

    前不久读一本从英文转译过来的《宋美龄传》,把宋氏三姐妹崇敬的远祖写成“文廷匡”,百思而不知何人。

    追索英文原文,原来是“文定公”,徐光启的溢号。

    忘记了徐光启倒是小事,怕只怕上海文明因失落了远年根基而挺不起身。

     曾使上海人一度感到莫名欣慰的,是偶尔在收音机里听到宋庆龄女士讲话,居然是一口道地的上海口音。

    连多年失去自信的上海人自己也有点不习惯:一代伟人怎么会是上海口音? 由此推想,三四百年前,在北京,一个中国文人背负着古老文化破天荒地与一个欧洲人开始商谈《几何原本》时,操的也是上海口音。

     只要稍稍具有现代世界地理眼光的人,都会看中上海。

    北京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式的京城:背靠长城,面南而坐,端肃安稳;上海正相反,它侧脸向东,面对着一个浩瀚的太平洋,而背后,则是一条横贯九域的万里长江。

    对于一个自足的中国而言,上海偏踞一隅,不足为道;但对于开放的当代世界而言,它却俯瞰广远、吞吐万汇、处势不凡。

     如果太平洋对中国没有多大意义,那末上海对中国也没有多大意义。

    一个关死了的门框,能做多少文章?有了它,反会漏进来户外的劲风,传进门口的喧嚣,扰乱了房主的宁静。

    我们有两湖和四川盆地的天然粮食,上海又递缴不了多少稻米;我们有数不清的淡水河网,上海有再多的海水也不能食用;我们有三山五岳安驻自己的宗教和美景,上海连个像样的峰峦都找不到;我们有纵横九州的宽阔官道,绕到上海还要兜点远路;我们有许多名垂千古的文物之邦,上海连个县的资格都年龄太轻……这个依附着黄河成长起来的民族,要一个躲在海边的上海作甚? 上海从根子上就与凛然的中华文明不太协调,不太和顺。

     直到19世纪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职员黎逊向政府投送了一份报告书,申述上海对新世界版图的重要性,上海便成为南京条约中开放通商的五口之一。

    1842年,英国军舰打开了上海。

    从此,事情发生了急剧的变化。

    西方文明挟带着恶浊一起席卷进来,破败的中国也越来越把更多的赌注投入其间,结果,这儿以极快的速度出现了能被地球每个角落都听得见的闹腾。

     徐光启的后代既有心理准备,又仍然未免吃惊地一下子陷入了这种闹腾之中。

    一方面,殖民者、冒险家、暴发户、流氓、地痞、妓女、帮会一起涌现;另一方面,大学、医院、邮局、银行、电车、学者、诗人、科学家也汇集其间。

    黄浦江汽笛声声,霓虹灯夜夜闪烁,西装革履与长袍马褂摩肩接踵,四方土语与欧美语言交相斑驳,你来我往,此胜彼败,以最迅捷的频率日夜更替。

    这里是一个新兴的怪异社会,但严格说来,这里更是一个进出要道,多种激流在这里撞合、喧哗,卷成巨澜。

     面对这样一个地方,哪个历史学家都会头脑发胀,索解不出一个究竟。

    你可以说它是近代中华民族耻辱的渊薮,但是,一个已经走到了近代的民族如果始终抵拒现代冲撞,就不耻辱了吗?你也可以说它是中国人走向现代的起点,但是,哪一个民族走向现代时的步履会像在上海那样匆促、慌张、自怯、杂乱无章?你又可以说它是对抗着农业文明而崛起的城市文明,但是,又有哪一种城市文明会像上海始终深受着弘广无比的农村力量的觊觎、分解、包围和笼罩? 总之,它是一个巨大的悖论,当你注视它的恶浊,它会腾起耀眼的光亮,当你膜拜它的伟力,它会转过身去让你看一看疮痍斑斑的后墙。

     但是,就在这种悖论结构中,一种与当时整个中国格格不入的生态环境和心理习惯渐渐形成了。

    本世纪初年,许多新型的革命者、思想家受到封建王朝的追缉,有租界的上海成了他们的庇护地。

    特别重要的是,对于这种追缉和庇护,封建传统和西方文明在上海发生了针锋相对的冲突,上海人日日看报,细细辨析,开始懂得了按照正常的国际眼光来看,中国历代遵行的许多法律原则是多么颠倒是非、不讲道理。

    就从这一个个轰传于大街小巷间的实际案例,上海人已经隐隐约约地领悟到民主、人道、自由、法制、政治犯、量刑等等概念的正常含义,对于经不起对比的封建传统产生了由衷的蔑视。

    这种蔑视不是理念思辨的成果,而是从实际体察中作出的常识性选择,因此也就在这座城市中具有极大的世俗性和普及性。

     就在这一个个案例发生的同时,更具象征意义的是,上海的士绅、官员都纷纷主张拆去上海旧城城墙,因为它已明显地阻碍了车马行旅、金融商情。

    他们当时就在呈文中反复说明,拆去城墙,是“国民开化之气”的实验。

    当然有人反对,但几经争论,上海人终于把城墙拆除,成了封建传统的心理框范特别少的一群。

     后来,一场来自农村的社会革命改变了上海的历史,上海变得安静多了。

    走了一批上海人,又留下了大多数上海人,他们被要求与内地取同一步伐,并对内地负起经济责任。

    上海转过脸来,平一平心旌,开始做起温顺的大儿子。

    就像巴金《家》里的觉新,肩上担子不轻,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闹腾。

    阵阵海风在背后吹拂,不管它,车间的机器在隆隆作响,上班的电车拥挤异常,大伙都累,夜上海变得寂静冷清。

    为了更彻底地割断那段惑人的繁华,大批内地农村的干部调入上海;为了防范或许会来自太平洋的战争,大批上海工厂迁向内地山区。

    越是冷僻险峻的山区越能找到上海的工厂,淳朴的山民指着工人的背脊笑一声:“嘿,上海人!” 这些年,上海人又开始有点不安稳。

    广州人、深圳人、温州人起来了,腰囊鼓鼓地走进上海。

    上海人瞪眼看着他们,没有紧紧跟随。

    有点自惭形秽,又没有完全失却自尊,心想;要是我们上海人真正站起来,将是完全另一番情景。

    也许是一种自慰吧,不妨姑妄听之。

     也许上海人的自慰不无道理。

    上海文明,首先是一种精神文化特征。

    单单是经济流通,远不能囊括上海文明。

     上海文明的最大心理品性是建筑在个体自由基础上的宽容并存。

    对上海人来说,宽容已不是一种政策和许诺,而是一种生命本能。

     在中国,与上海式的宽容相抵触的是一种与封建统治长期相偎依的京兆心态。

    即便封建时代过去了,这种心态的改良性遗传依然散见处处。

    这种心态延伸到省城、县城,构成一种幅度广大的默契。

    不管过去是什么性质的洪流起的作用